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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塘僧思聪孤山1091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三一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一○、《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》卷一七二、《诗话总龟》卷三七、《文章类选》卷六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三三九、《八代文钞》第二八册、万历《杭州府志》卷九二、雍正《西湖志》卷三三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天以一生水,地以六成之,一六合而水可见。
虽有神禹,不能知其孰为一孰为六也。
子思子曰:「自诚明谓之性。
自明诚谓之教。
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」。
诚明合而道可见。
虽有黄帝、孔丘,不能知其孰为诚孰为明也。
佛者曰:「戒生定,定生慧」。
慧独不生定乎?
伶玄有言:「慧则通,通则流」。
是乌知真慧哉?
醉而狂,醒而止,慧之生定,通之不流也审矣。
故夫有目而自行,则褰裳疾走,常得大道。
无目而随人,则车输曳踵,常仆坑阱。
慧之生定,速于定之生也。
钱塘僧思聪,七岁善弹琴,十二舍琴而学书;
书既工,十五舍书而学诗。
诗有奇语,云烟胧,珠玑的砾,识者以为画师之流。
又不已,遂读《华严》诸经,入法界海慧
今年二十有九,老师宿儒,皆敬爱之。
秦少游取《楞严》文殊语,字之曰「闻复」。
使日进不止,自闻思修以至于道,则《华严》法界海慧,尽为蘧庐,而况书、诗与琴乎!
虽然,古之学道,无自虚空入者。
轮扁斲轮,伛偻承蜩,茍可以发其巧智,物无陋者。
若得道,琴与书皆与有力,诗其尤也。
能如水镜以一含万,则书与诗益奇。
吾将焉,以为得道浅深之候。
六一居士集叙1091年6月15日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三一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一○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首、《欧阳文忠公年谱》卷一、《皇朝文鉴》卷八九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一五四、《三朝名臣言行录》卷二、《观澜文集》乙集卷一八、《古文关键》卷二、《文章正宗》续集卷二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三、《枫窗小牍》卷下、《群书考索》前集卷二一、《文献通考·经籍考》卷六一、《永乐大典》卷一三四五三、《文章类选》卷六、《文编》卷五三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三○三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一六、《古文真宝》后集卷四、《名世文宗》卷二八、《八代文钞》第二八册、《类编》卷五二、《群书通要》巳集卷二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七五、四八二、康熙《西江志》卷一一七、《古今渊鉴》卷五○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二六八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四、九九、同治《庐陵县志》卷五○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夫言有大而非誇,达者信之,众人疑焉。
孔子曰:「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」。
孟子曰:「禹抑洪水,孔子作《春秋》,而予距杨、墨」。
盖以是配禹也。
文章之得丧,何与于天,而禹之功与天地并,孔子、孟子以空言配之,不已誇乎。
自《春秋》作而乱臣贼子惧,孟子之言行而杨、墨之道废,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。
孟子既没,有申、商、韩非之学,违道而趋利,残民以厚主,其说至陋也,而士以是罔其上。
上之人侥倖一切之功,靡然从之。
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、孟子者,推其本末,权其祸福之轻重,以救其惑,故其学遂行。
秦以是丧天下,陵夷至于胜、广、刘、项之祸,死者十八九,天下萧然。
洪水之患,盖不至此也。
方秦之未得志也,使复有一孟子,则申、韩为空言,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,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者,必不至若是烈也。
使杨、墨得志于天下,其祸岂减于申、韩哉!
由此言之,虽以孟子配禹可也。
太史公曰:「盖公言黄、老,贾谊、晁错明申、韩」。
错不足道也,而亦为之,余以是知邪说之移人,虽豪杰之士有不免者,况众人乎!
自汉以来,道术不出于孔氏,而乱天下者多矣。
晋以老庄亡,梁以佛亡,莫或正之
五百馀年而后得韩愈,学者以孟子,盖庶几焉。
之后二百有馀年而后得欧阳子,其学推韩愈、孟子以达于孔氏,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。
其言简而明,信而通,引物连类,折之于至理,以服人心,故天下翕然师尊之。
欧阳子之存,世之不说者,哗而攻之,能折困其身,而不能屈其言。
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:「欧阳子,今之韩愈也」。
宋兴七十馀年,民不知兵,富而教之,至天圣景祐极矣,而斯文终有愧于古。
士亦因陋守旧,论卑气弱。
欧阳子出,天下争自濯磨,以通经学古为高,以救时行道为贤,以犯颜纳说为忠。
长育成就,至嘉祐末,号称多士。
欧阳子之功为多。
呜呼,此岂人力也哉?
非天其孰能使之!
欧阳子没十有馀年,士始为新学,以佛老之似,乱周孔之真,识者忧之。
赖天子明圣,诏取士法,风厉学者专治孔氏,黜异端,然后风俗一变。
考论师友渊源所自,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。
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棐,乃次而论之曰:「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,论事似陆贽,记事似司马迁,诗赋似李白
此非余言也,天下之言也」。
欧阳子讳修字永叔
既老,自谓六一居士云。
曾参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二、《经进东坡文集事略》卷五七
孔子曰:「参乎,吾道一以贯之」。
曾子曰:「唯」。
子出,门人曰:「何谓也」?
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
师弟子答问,未尝不「唯」,而曾子之「唯」,独记于《论语》。
一「唯」之外,口耳俱丧,而门人方欲问其所谓,此系风捕影之流也,何足实告哉!
中庸论上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六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二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二八五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甚矣,道之难明也。
论其著者,鄙滞而不通;
论其微者,汗漫而不可考。
其弊始于昔之儒者,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,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,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。
后之儒者,见其难知,而不知其空虚无有,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,而自耻其不能,则从而和之曰然。
相欺以为高,相习以为深,而圣人之道,日以远矣。
子思作《中庸》,儒者皆祖之以为性命之说。
嗟夫,子思者,岂亦斯人之徒欤?
盖尝试论之。
夫《中庸》者,孔氏之遗书而不完者也。
其要有三而已矣。
三者是周公、孔子之所从以为圣人,而其虚词蔓延,是儒者之所以为文也。
是故去其虚词,而取其三。
其始论诚明之所入,其次论圣人之道所从始,推而至于其所终极,而其卒乃始内之于《中庸》。
盖以为圣人之道,略见于此矣。
《记》曰:「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
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」。
夫诚者,何也?
乐之之谓也。
乐之则自信,故曰诚。
夫明者,何也?
知之之谓也。
知之则达,故曰明。
夫惟圣人,知之者未至,而乐之者先入,先入者为主,而待其馀,则是乐之者为主也。
若夫贤人,乐之者未至,而知之者先入,先入者为主,而待其馀,则是知之者为主也。
乐之者为主,是故有所不知,知之未尝不行。
知之者为主,是故虽无所不知,而有所不能行。
子曰:「知之者,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,不如乐之者」。
知之者与乐之者,是贤人、圣人之辨也。
好之者,是贤人之所由以求诚者也。
君子之为学,慎乎其始。
何则?
其所先入者,重也。
知之多而未能乐焉,则是不如不知之愈也。
人之好恶,莫如好色而恶臭,是人之性也。
好善如好色,恶恶如恶臭,是圣人之诚也。
故曰「自诚明谓之性」。
孔子盖长而好学,适周观礼,问于老聃、师襄之徒,而后明于礼乐,五十而后读《易》。
盖亦有晚而后知者。
然其所先得于圣人者,是乐之而已。
孔子厄于陈、蔡之间,问于子路、子贡,二子不悦,而子贡又欲少贬焉。
是二子者,非不知也,其所以乐之者未至也。
且夫子路能死于卫,而不能不愠于陈、蔡,是岂其知之罪耶?
故夫弟子之所为从孔子游者,非专以求闻其所未闻,盖将以求乐其所有也。
明而不诚,虽挟其所有,伥伥乎不知所以安之,苟不知所以安之,则是可与居安,而未可与居忧患也。
夫惟忧患之至,而后诚明之辨,乃可以见。
由此观之,君子安可以不诚哉!
中庸论中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六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二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二八五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君子之欲诚也,莫若以明。
夫圣人之道,自本而观之,则皆出于人情。
不循其本,而逆观之于其末,则以为圣人有所勉强力行,而非人情之所乐者,夫如是,则虽欲诚之,其道无由。
故曰「莫若以明」。
使吾心晓然,知其当然,而求其乐。
今夫五常之教,惟礼为若强人者。
何则?
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恶劳苦,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,而磬折百拜以为礼;
人情莫不乐富贵而羞贫贱,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,而揖让退抑以为礼;
器之为便,而祭器之为贵;
亵衣之为便,而衮冕之为贵;
哀欲其速已,而伸之三年;
乐欲其不已,而不得终日;
此礼之所以为强人而观之于其末者之过也。
盍亦反其本而思之?
今吾以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,而将惟安之求,则不如坐,坐不如箕踞,箕踞不如偃仆,偃仆而不已,则将裸袒而不顾,茍为裸袒而不顾,则吾无乃亦将病之!
夫岂独吾病之,天下之匹夫匹妇,莫不病之也,茍为病之,则是其势将必至于磬折而百拜。
由此言也,则是磬折而百拜者,生于不欲裸袒之间而已也。
夫岂惟磬折百拜,将天子之所谓强人者,其皆必有所从生也。
辨其所从生,而推之至于其所终极,是之谓明。
故《记》曰:「君子之道,费而隐。
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焉。
及其至也,虽圣人有所不知焉。
夫妇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。
及其至也,虽圣人有所不能焉」。
君子之道,推其所从生而言之,则其言约,约则明。
推其逆而观之,故其言费,费则隐,君子欲其不隐,是故起于夫妇之有馀,而推之至于圣人之所不及,举天下之至易,而通之于至难,使天下之安其至难者,与其至易,无以异也。
孟子曰:「箪食豆羹得之则生,不得则死。
呼尔而与之,行道之人弗受,蹴尔而与之,乞人不屑也。
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,万钟于我何加焉」。
向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朋友妻妾之奉而为之,此之谓失其本心。
且万钟之不受,是王公大人之所难,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,而较其轻重,是何以异于匹夫匹妇之所能行,通而至于圣人之所不及?
故凡为此说者,皆以求安其至难,而务欲诚之者也。
天下之人,莫不欲诚,而不得其说,故凡此者,诚之说也。
论好德锡之福1056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七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 创作地点:四川省眉山市
昔圣人既陈五常之道,而病天下不能万世而常行也,故为之大中之教曰:「贤者无所过,愚者无所不及」。
是之谓皇极。
极之于人也,犹方之有矩也,犹圆之有规也,皆有以绳乎物者也。
圣人安焉而入乎其中,贤者俛而就之,愚者跂而及之。
圣人以为俛与跂者,皆非其自然,而犹有以强之者。
故于皇极之中,又为之言曰:「茍有过与不及,而要其终可以归皇极之道者,是皇极而已矣」。
故《洪范》曰:「凡厥庶民,有猷有为有守,汝则念之,不协于极,不罹于咎,皇则受之」。
又悲天下有为善之心而不得为善之利也,有求中之志而不知求中之道也,故又为之言曰:「而康而色,曰予攸好德,汝则锡之福,时人斯其惟皇之极」。
圣人之待天下如此其广也,其诱天下之人,不忍使之至于罪戾,如此其勤且备也。
天下未有好德之实,而自言曰「予攸好德」,圣人以为是亦有好德之心矣,故受而爵禄之。
天下之为善而未协于中也,则受而教诲之。
又恐夫民之愚而不我从也,故逊其言卑其色以下之。
如是而不从,然后知其终不可以教诲矣。
故又为之言曰:「凡厥正人,既富方谷,汝弗能使,有好于而家,时人斯其辜,于其无好德,汝虽锡之福,其作汝用咎」。
且夫其始也,恐天下之人有可以至于皇极之道,而上之人不诱而教诲之也。
故曰「予攸好德,汝则锡之福」。
其终也,恐天下之以虚言而取其爵禄也。
故曰「于其无好德,汝虽锡之福,其作汝用咎」。
盖圣人之用心,忧其始之不幸,而惧其终之至于侥倖也。
故其言如此之详备。
夫君子小人,不可以一道待也。
故皇极之中,有待小人之道,不协于极,而犹受之
至于待君子之道,何其责之深也。
曰:「无偏无党,无反无侧,无有作好,无有作恶,而后可以合于皇极」。
然则先王御天下之术,盖用此欤?
论郑伯克段于鄢(隐元年)1056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七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二○、乾隆《新郑县志》卷二五 创作地点:四川省眉山市
《春秋》之所深讥、圣人之所哀伤而不忍言者三: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,齐国夏、卫石曼姑帅师围戚,而父子之恩绝;
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,而夫妇之道丧;
伯克段于鄢,而兄弟之义亡。
此三者,天下之大戚也。
夫子伤之,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,故其言尤为深且远也。
且夫蒯聩之得罪于灵公,逐之可也,逐之而立其子,是召乱之道也。
使辄上之不得从王父之言,下之不得从父之令者,灵公也。
故书曰「晋赵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」。
蒯聩之不去世子者,是灵公不得乎逐之之道
灵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
逐之而立其子也。
鲁桓公千乘之君,而陷于一妇人之手,夫子以为文姜之不足讥,而伤乎桓公制之不以渐也,故书曰「公与夫人氏遂如齐」,言其祸自公作也。
段之祸生于爱。
郑庄公之爱其弟也,足以杀之耳。
孟子曰:「舜封象于有庳,使之源源而来,不及以政」。
孰知夫舜之爱其弟之深,而郑庄公贼之也。
当太叔之据京城,取廪延以为己邑,虽舜复生,不能全兄弟之好,故书曰「郑伯克段于鄢」,而不曰「郑伯杀其弟段」。
以为当斯时,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。
夫妇、父子、兄弟之亲,天下之至情也,而相残之祸至如此,夫岂一日之故哉!
《谷梁》曰:「克,能也。
能,杀也。
不言杀,见段之有徒众也。
段不称弟,不称公子,贱段而甚郑伯也。
于鄢,远也。
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,而杀之云尔
甚之也」。
然则为郑伯宜柰何,缓追逸贼,亲亲之道也。
呜呼,以兄弟之亲,至交兵而战,固亲亲之道绝已久矣。
虽缓追逸贼,而其存者几何,故曰于斯时也,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。
然而圣人固不使至此也。
《公羊传》曰:「母欲立之,已杀之,如勿与而已矣」。
而又区区于当国内外之言,是何思之不远也。
《左氏》以为段不弟,故不称弟,如二君故曰克,称郑伯讥失教,求圣人之意,若《左氏》可以有取焉。
鲁隐公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五一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五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四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二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一九九
鲁隐公元年,不书即位,摄也。
阳子曰:「隐公非摄也,使隐而果摄也,则《春秋》不书为公。
《春秋》书为公,则隐非摄无疑也」。
苏子曰:非也,《春秋》信史也。
隐摄而桓弑,著于史也详矣。
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。
周公薨,故不称王。
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。
鲁公薨,故称公。
史有谥,国有庙,《春秋》独得不称公乎?
然则隐公之摄也,礼欤?
曰:礼也。
何自闻之?
曰:闻之孔子
曾子问曰:「君薨而世子生,如之何」?
孔子曰:「卿、大夫、士从摄主,北面于西阶南」。
何谓摄主
曰:古者天子、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(一无士字。)世子未生,而死,则其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为摄主
子生而女也,则摄主立;
男也,则摄主退。
此之谓摄主
古之人有为之者,季康子是也。
季桓子且死,命其臣正常曰:「南孺子之子,男也,则以告而立之
女也,则肥也可」。
桓子卒,康子即位。
既葬,康子在朝,南氏生男。
正常载以如朝,告曰:「夫子有遗言。
命其圉臣曰:『南氏生男,则以告于君与大夫立之』。
今生矣,男也,敢告」。
康子请退。
康子之谓摄主,古之道也。
孔子行之。
自秦、汉以来,不修是礼,而以母后摄。
孔子曰:「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」。
使与闻外事且不可,曰「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」,而况可使摄位而临天下乎?
女子为政而国安,惟齐之君王后,吾宋之曹、高、向也。
盖亦千一矣。
东汉马、邓,不能无讥。
汉吕后、魏胡武灵、唐氏之流,盖不胜其乱。
王莽、杨坚遂因以易姓。
由是观之,岂若摄主之庶几乎!
使母后而可信也,则摄主何为而不可信。
若均之不可信,则摄主取之,犹吾先君之子孙也,不犹愈于异姓之取哉。
或曰:君薨,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,安用摄主
曰:非此之谓也。
嗣天子长矣,宅忧而未出令,则以礼从冢宰
太子未生,生而弱未能君也,则三代之礼,孔子之学,决不以天下付异姓,其付之摄主也,夫岂非礼,而周公行之欤?
隐公摄主也!
郑玄,儒之陋者也。
其传摄主也,曰:「上卿代君听政者也」。
使子生而女,则上卿岂继世者乎?
苏子曰:摄主,先王之令典,孔子法言也。
而世不知,习见母后之摄也,而以为当然。
故吾不可不论,以待后世之君子。
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1057年2月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五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二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二六、《老学庵笔记》卷八、《鹤林玉露》卷三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一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、《芥隐笔记》卷二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四、《璧水群英待问会元》卷二五、《文编》卷三二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四、《名世文宗》卷二六、《经济类编》卷一三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皇极典卷二七一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成、康之际,何其爱民之深,忧民之切,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。
有一善,从而赏之,又从而咏歌嗟叹之,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。
有一不善,从而罚之,又从而哀矜惩创之,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。
故其吁俞之声,欢休惨戚,见于虞、夏、商、周之书。
成、康既没,穆王立,而周道始衰。
然犹命其臣吕侯,而告之以祥刑。
其言忧而不伤,威而不怒,慈爱而能断,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,故孔子犹取焉。
《传》曰:「赏疑从与,所以广恩也;
罚疑从去,所以慎刑也」。
当尧之时,皋陶为士,将杀人,皋陶曰「杀之三」,尧曰「宥之三」,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,而乐尧用刑之宽。
四岳曰「鲧可用」,尧曰「不可,鲧方命圮族」,既而曰「试之」。
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,而从四岳之用鲧也?
然则圣人之意,盖亦可见矣。
《书》曰:「罪疑惟轻,功疑惟重,与其杀不辜,宁失不经」。
呜呼,尽之矣。
可以赏,可以无赏,赏之过乎仁;
可以罚,可以无罚,罚之过乎义。
过乎仁,不失为君子;
过乎义,则流而入于忍人。
故仁可过也,义不可过也。
古者赏不以爵禄,刑不以刀锯。
赏以爵禄,是赏之道,行于爵禄之所加,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。
刑之以刀锯,是刑之威,施于刀锯之所及,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。
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,而爵禄不足以劝也,知天下之恶不胜刑,而刀锯不足以裁也,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,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,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,故曰忠厚之至也。
《诗》曰:「君子如祉,乱庶遄已。
君子如怒,乱庶遄沮」。
夫君子之已乱,岂有异术哉?
制其喜怒,而无失乎仁而已矣。
《春秋》之义,立法贵严,而责人贵宽。
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,亦忠厚之至也。
御试重巽以申命论1057年3月5日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五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昔圣人之始画卦也,皆有以配乎物者也。
巽之配于风者,以其发而有所动也。
配于木者,以其仁且顺也。
夫发而有所动者,不仁则不可以久,不顺则不可以行,故发而仁,动而顺,而巽之道备矣。
圣人以为不重,则不可以变,故因而重之,使之动而能变,变而不穷,故曰「重巽以申命」。
言天子之号令如此而后可也。
天地之化育,有可以指而言者,有不可以求而得者。
今夫日,皆知其所以为煖;
雨,皆知其所以为润;
雷霆,皆知其所以为震;
雪霜,皆知其所以为杀。
至于风,悠然布于天地之间,来不知其所自,去不知其所入,嘘而炎,吹而泠,大而鼓乎大山乔岳之上,细而入乎窍空蔀屋之下,发达万物,而天下不以为德,摧拔草木,而天下不以为怒,故曰天地之化育,有不可求而得者。
此圣人之所法,以令天下之术也。
圣人在上,天下之民,各得其职。
士者皆曰「吾学而仕」,农者皆曰「吾耕而食」,工者皆曰「吾作而用」,贾者皆曰「吾负而贩」,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、通变其道,而使之安乎此也。
圣人之在上也,天下可由而不可知,可言而不可议,盖得乎巽之道也。
易者,圣人之动,而卦者,动之时也。
《蛊》之彖曰:「先甲三日后甲三日」。
而《巽》之九五亦曰:「先庚三日,后庚三日」。
而说者谓甲庚皆所以申命,而先后者,慎之至也。
圣人悯斯民之愚,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,故先三日而令之,后三日而申之,不从而后诛,盖其用心之慎也。
以至神之化令天下,使天下不测其端,以至详之法晓天下,使天下明知其所避。
天下不测其端,而明知其所避,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议也。
上令而下不议,下从而上不诛,顺之至也。
故曰重巽之道,上下顺也(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二。又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四,《经济类编》卷一一。)
以:原缺,据郎本卷九补。
韩愈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八八、《文编》卷二九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圣人之道,有趋其名而好之者,有安其实而乐之者。
珠玑犀象,天下莫不好。
奔走悉力,争斗夺取,其好之不可谓不至也。
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实。
至于粟米蔬肉,麻布帛,天下之人内之于口,而知其所以为美,被之于身,而知其所以为安,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。
韩愈之于圣人之道,盖亦知好其名矣,而未能乐其实。
何者?
其为论甚高,其待孔子、孟轲甚尊,而拒杨、墨、佛、老甚严。
此其用力,亦不可谓不至也。
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。
支离荡佚,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。
昔者宰我、子贡、有若更称其师,以为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之盛,虽尧舜之贤,亦所不及。
尊道好学,亦已至矣。
然而君子不以为贵,曰:宰我、子贡、有若,智足以知圣人之污而已矣,若夫颜渊,岂亦云尔哉。
盖亦曰「夫子循循焉善诱人」。
由此观之,圣人之道,果不在于张而大之也。
韩愈者,知好其名,而未能乐其实者也。
之《原人》曰:「天者,日月星辰之主也。
地者,山川草木之主也。
人者,夷狄禽兽之主也。
主而暴之,不得其为主之道矣。
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,笃近而举远」。
夫圣人之所为异乎墨者,以其有别焉耳。
之言曰「一视而同仁」,则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,待夷狄之道待禽兽也,而可乎?
教之使有能,化之使有知,是待人之仁也。
不薄其礼而致其情,不责其去而厚其来,是待夷狄之仁也。
杀之以时,而用之有节,是待禽兽之仁也。
若之何其一之?
儒墨之相戾,不啻若胡越
而其疑似之间,相去不能以发。
宜乎之以为一也。
孔子曰:「汎爱众而亲仁」。
仁者之为亲,则是孔子不兼爱也。
「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」。
神不可知,而祭者之心,以为如其存焉,则是孔子不明鬼也。
儒者之患,患在于论性,以为喜怒哀乐皆出于情,而非性之所有。
夫有喜有怒,而后有仁义,有哀有乐,而后有礼乐。
以为仁义礼乐皆出于情而非性,则是相率而叛圣人之教也。
老子曰:「能婴儿乎」?
喜怒哀乐,茍不出乎性而出乎情,则是相率而为老子之婴儿也。
儒者或曰「《老》、《易》」,夫《易》,岂老子之徒欤?
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说《易》,则是离性以为情者,其弊固至此也。
嗟夫,君子之为学,知其人之所长而不知其蔽,岂可谓善学耶?
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(文六年)1056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七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五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二 创作地点:四川省眉山市
《春秋》之文同,其所以为文异者,君子观其意之所在而已矣。
先儒之「论闰月不告朔」者,牵乎「犹朝于庙」之说而莫能以自解也。
《春秋》之所以书「犹」者二:曰「如此而犹如此」者,甚之之词也。
辛巳有事于太庙,仲遂卒于垂,壬午犹绎」是也。
曰「不如此而犹如此」者,幸之之词也,「不郊犹三望闰月」、「不告朔犹朝于庙」是也。
夫子伤周道之残缺,而礼乐文章之坏也,故区区焉掇拾其遗亡,以为其全不可得而见矣,得见一二斯可矣。
故书曰「犹朝于庙」者,伤其不告朔而幸其犹朝于庙也。
夫子之时,告朔之礼亡矣,而有饩羊者存焉。
夫子犹不忍去,以志周公之典,则其朝于庙者,乃不如饩羊之足存欤!
《公羊传》曰:「曷为不言告朔?
天无是月也」。
《谷梁传》曰:「闰月者,附月之馀日也。
天子不以告朔而丧事不数也,而皆曰犹者,可以已也」。
是其以幸之之词而为甚之之词,宜其为此异端之说也。
且夫天子诸侯之所为告朔听政者,以为天欤为民欤?
天无是月而民无是月欤?
彼其孝子之心,不欲因闰月以废丧纪,而人君乃欲假此以废政事欤?
夫周礼乐之衰,岂一日之故,有人焉开其端而莫之禁,故其渐遂至于扫地而不可救。
《文·十六年》:「夏六月,公四不视朔」。
《公羊传》曰:「公有疾也。
何言乎公有疾不视朔?
自是公无疾不视朔也」。
故夫有疾而不视朔者,无疾而不视朔之原也。
闰月而不告朔者,常月而不告朔之端也。
圣人忧焉,故谨而书之,所以记礼之所由废也。
《左氏传》曰:「以正时,时以作事,事以厚生,生民之道于是乎在。
不告闰朔,弃时政也,何以为民」?
杜预以为虽朝于庙,则如勿朝,以释经之所书「犹」之意,是亦曲而不通矣。
孔子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五二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五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二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五、《古文关键》卷二、《文章辨体》卷一一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一九九
鲁定公十二年孔子言于公曰:「臣无藏甲。
大夫无百雉之城」。
使仲由为季氏宰,将隳三都
于是叔孙氏先隳郈。
季氏将隳费,公山弗狃、叔孙辄率费人袭公,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。
孔子命申句须、乐颀下伐之,费人北,二子奔齐。
遂隳费。
将隳成,公歛处父以成叛。
公围成,弗克。
或曰:殆哉,孔子之为政也,亦危而难成矣。
孔融曰:「古者王畿千里,寰内不以封建诸侯」。
曹操疑其论建渐广,遂杀
特言之耳,安能为哉。
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,将不利己,故杀之不旋踵。
季氏亲逐昭公,公死于外,从公者皆不敢入,虽子家羁亦亡,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,虽地势不及曹氏,然君臣相猜,盖不减也。
孔子安能以是时隳其名都,而出其藏甲也哉!
考于《春秋》,方是时,三桓虽若不悦,然莫能违孔子也。
以为孔子用事于鲁,得政与民,而三桓畏之欤?
季桓子之受女乐也,孔子能却之矣。
彼妇之口,可以出走,是孔子畏季氏,季氏不畏孔子也。
孔子盍姑修其政刑,以俟三桓之隙也哉?
苏子曰:此孔子之所以圣也。
盖田氏、六卿不服,则齐、晋无不亡之道
三桓不臣,则鲁无可治之理。
孔子之用于世,其政无急于此者矣。
晏婴者亦知之,曰:「田氏之僭,惟礼可以已之。
在礼,家施不及国,大夫不收公利」。
齐景公曰:「善哉。
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」。
能知之,而莫能为之。
非不贤也,其浩然之气,以直养而无害,塞乎天地之间者,不及孔、孟也。
孔子以羁旅之臣,得政期月,而能举治世之礼,以律亡国之臣,堕名都,出藏甲,而三桓不疑其害己,此必有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者矣。
孔子之圣,见于行事,至此为无疑也。
之用于齐也,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,愈于定公,而田氏之祸不少衰。
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。
孔子哀公十六年卒,十四年,陈恒弑其君,孔子沐浴而朝,告于哀公,请讨之。
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,使如《春秋》之法者,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。
或曰:孔子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,而以礼告也欤?
曰:否。
孔子实欲伐齐。
孔子既告公。
公曰:「鲁为齐弱久矣,子之伐之,将若之何」。
对曰:「陈弑其君,民之不与者半。
以鲁之众,加齐之半,可克也」。
此岂礼告而已哉!
哀公患三桓之偪,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。
夫以蛮夷伐国,民不与也,皋如、出公之事,断可见矣。
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?
若从孔子而伐齐,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馀矣。
既克田氏,则鲁之公室自张,三桓不治而自服矣。
孔子之志也。
按:郎本卷一三题作《孔子论》,赵刻《志林》作《论鲁三桓》。
论会于澶渊宋灾故(襄三十年)1056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七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五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二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一九九 创作地点:四川省眉山市
春秋之时,忠信之道缺,大国无厌而小国屡叛,朝战而夕盟,朝盟而夕会,夫子盖厌之矣。
观周之盛时,大宗伯所制朝觐、会同之礼,各有远近之差,远不至于疏而相忘,近不至于数而相渎。
春秋之际,何其乱也,故曰春秋之盟,无信盟也,春秋之会,无义会也。
虽然,纷纷者,天下皆是也。
夫子将讥之,而以为不可以胜讥之也,故择其甚者而讥焉。
桓二年会于稷,以成宋乱。
襄三十年会于澶渊,宋灾故。
皆以深讥而切责之也。
《春秋》之书会多矣。
书其所会而不书其所以会。
书其所以会,桓之稷、襄之澶渊而已矣。
宋督之乱,诸侯将讨之,桓公平之,不义孰甚焉?
宋之灾,诸侯之大夫会,以谋归其财,既而无归,不信孰甚焉?
非不义不信之甚,《春秋》之讥不至于此也。
《左氏》之论,得其正矣。
皆诸侯之大夫,而书曰某人某人会于澶渊,宋灾故,尤之也。
不书鲁大夫,讳之也。
且夫见邻国之灾,匍匐而救之者,仁人君子之心也。
既言而忘之,既约而背之,委巷小人之事也。
故书其始之为君子仁人之心,而后可以见后之为委巷小人之事。
《春秋》之意,盖明白如此。
而《公羊传》曰:「会未有言其所为者,此言其所为何?
录伯姬也」。
且《春秋》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,区区焉为人之死录之,是何夫子之志不广也!
《谷梁》曰:「不言灾故,则无以见其为善;
澶渊之会,中国不侵夷狄,夷狄不入中国,无侵伐八年,善之也,晋赵武、楚屈建之力也」。
如《谷梁》之说,宋之盟可谓善矣,其不曰息兵故,何也?
呜呼,《左氏》得其正矣。
子思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八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四、《古文关键》卷二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七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四○九、乾隆《兖州府志》卷二五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九九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昔者夫子之文章,非有意于为文,是以未尝立论也。
所可得而言者,唯其归于至当,斯以为圣人而已矣。
夫子之道,可由而不可知,可言而不可议。
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,以开是非之端,是以独得不废,以与天下后世为仁义礼乐之主。
夫子既没,诸子之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,其意皆存乎为文,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,是故皆喜立论。
论立而争起。
孟子之后,至于荀卿、扬雄,皆务为相攻之说,其馀不足数者纷纭于天下。
嗟夫,夫子之道,不幸而有老聃、庄周、杨朱、墨翟、田骈、慎到、申不害、韩非之徒,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,天下方将惑之,而未知其所适从。
奈何其弟子门人,又内自相攻而不决。
千载之后,学者愈众,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,由此之故欤?
昔三子之争,起于孟子
孟子曰:「人之性善」。
是以荀子曰:「人之性恶」。
扬子又曰:「人之性,善恶混」。
孟子既已据其善,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。
人之性有善恶而已,二子既已据之,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。
为论不求其精,而务以为异于人,则纷纷之说,未可以知其所止。
且夫夫子未尝言性也,盖亦尝言之矣,而未有必然之论也。
孟子之所谓性善者,皆出于其师子思之书。
子思之书,皆圣人之微言笃论,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,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为言之名,举天下之大,而必之以性善之论,昭昭乎自以为的于天下,使天下之过者,莫不欲援弓而射之。
故夫二子之为异论者,皆孟子之过也。
若夫子思之论则不然,曰:「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焉。
及其至也,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。
夫妇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。
及其至也,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」。
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,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。
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,是以天下无不可学。
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,是以学者不知其所穷。
夫如是,则恻隐足以为仁,而仁不止于恻隐;
羞恶足以为义,而义不止于羞恶。
此不亦孟子之所以为性善之论欤?
子思论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。
孟子论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
此无以异者。
子思取必于圣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。
故夫后世之异议皆出于孟子
子思之论,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。
然后知子思之善为论也。
孟子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八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三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一五四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二六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昔者仲尼自卫反鲁,网罗三代之旧闻,盖经礼三百,曲礼三千,终年不能究其说。
夫子谓子贡曰:「赐,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欤?
非也,予一以贯之」。
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,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。
是故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,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氏之书,百工之技艺,九州之内,四海之外,九夷八蛮之事,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,杂然皆列乎胸中,而有卓然不可乱者,此固有以一之也。
是以博学而不乱,深思而不惑,非天下之至精,其孰能与于此?
盖尝求之于六经,至于《诗》与《春秋》之际,而后知圣人之道,始终本末,各有条理。
夫王化之本,始于天下之易行。
天下固知有父子也,父子不相贼,而足以为孝矣。
天下固知有兄弟也,兄弟不相夺,而足以为悌矣。
孝悌足而王道备,此固非有深远而难见,勤苦而难行者也。
故《诗》之为教也,使人歌舞佚乐,无所不至,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。
虽然,圣人固有所甚畏也。
一失容者,礼之所由废也;
一失言者,义之所由亡也。
君臣之相攘,上下之相残,天下大乱,未尝不始于此道。
是故《春秋》力争于毫釐之间,而深明乎疑似之际,截然其有所必不可为也。
不观于《诗》无以见王道之易。
不观于《春秋》,无以知王政之难。
孔子没,诸子各以所闻著书,而皆不得其源流,故其言无有统要,若孟子,可谓深于《诗》而长于《春秋》者矣。
其道始于至粗,而极于至精。
充乎天地,放乎四海,而毫釐有所必计。
至宽而不可犯,至密而不可察者,此其中必有所守,而后世或未之见也。
孟子尝有言矣:「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;
人能充其无欲为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。
士未可以言而言,是以言餂之也。
可以言而不言,是以不言餂之也。
是皆穿窬之类也」。
唯其不为穿窬也,而义至于不可胜用。
唯其未可以言而言、可以言而不言也,而其罪遂至于穿窬。
故曰:其道始于至粗,而极于至精。
充乎天地,放乎四海,而毫釐有所必计。
呜呼,此其所以为孟子欤!
后之观孟子者,无观之他,亦观诸此而已矣。
乐毅论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○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、《文编》卷三一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,三王也。
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,五霸也。
或者之论曰:「图王不成,其弊犹可以霸」。
呜呼,使齐桓、晋文而行汤、武之事,将求亡之不暇,虽欲霸,可得乎?
王道者,不可以小用也。
大用则王,小用则亡。
昔者徐偃王、宋襄公尝行仁义矣,然终以亡其身、丧其国者,何哉?
其所施者,未足以充其所求也。
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,而无取天下之心,乃可与言王矣。
范蠡、留侯,虽非汤、武之佐,然亦可谓刚毅果敢,卓然不惑,而能有所必为者也。
吴王困于姑苏之上,而求哀请命于勾践勾践欲赦之,彼范蠡者独以为不可,援桴进兵,卒刎其颈。
项籍之解而东,高帝亦欲罢兵归国,留侯谏曰:「此天亡也,急击勿失」。
此二人者,以为区区之仁义,不足以易吾之大计也。
嗟夫,乐毅战国之雄,未知大道,而窃尝闻之,则足以亡其身而已矣。
论者以为燕惠王不肖,用反间,以骑劫代将,卒走乐生。
此其所以无成者,出于不幸,而非用兵之罪。
当时使昭王尚在,反间不得行,乐毅终亦必败。
何者?
燕之并齐,非秦、楚、三晋之利。
今以百万之师,攻两城之残寇,而数岁不决,师老于外,此必有乘其虚者矣。
诸侯乘之于内,齐击之于外。
当此时,虽太公、穰苴不能无败。
乐毅以百倍之众,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,非其智力不足,盖欲以仁义服齐之民,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。
夫以齐人苦湣王之暴,乐毅茍退而休兵,治其政令,宽其赋役,反其田里,安其老幼,使齐人无复斗志,则田单者独谁与战哉!
何以百万之师,相持而不决,此固所以使齐人得徐而为之谋也。
战国时,兵相吞者,岂独在我,以燕、齐之众压其城,而急攻之,可灭此而后食,其谁曰不可。
呜呼,欲王则王,不王则审所处,无使两失焉而为天下笑也。
荀卿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七、《文章轨范》卷三、《古文关键》卷二、《文章正宗》续集卷二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四二○、《名世文宗》卷二六、《古文渊鉴》卷五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四三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尝读《孔子世家》,观其言语文章,循循莫不有规矩,不敢放言高论,言必称先王,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。
茫乎不知其畔岸,而非远也;
浩乎不知其津涯,而非深也。
其所言者,匹夫匹妇之所共知;
而所行者,圣人有所不能尽也。
呜呼,是亦足矣。
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,虽为圣人无难,而不能者,不失为寡过而已矣。
子路之勇,子贡之辩,冉有之智,此三者,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。
然三子者,每不为夫子之所悦。
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,若无以异于众人者,而夫子亟称之。
且夫学圣人者,岂必其言之云尔哉,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。
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能行其说者矣,必有窃其说而为不义者矣。
是故其言平易正直,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,要在于不可易也。
昔者常怪李斯荀卿,既而焚灭其书,大变古先圣王之法,于其师之道,不啻若寇雠。
及今观荀卿之书,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,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。
荀卿者,喜为异说而不让,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。
其言愚人之所惊,小人之所喜也。
子思、孟轲,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。
荀卿独曰:「乱天下者,子思、孟轲也」。
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,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,荀卿独曰:「人性恶。
桀、纣,性也。
尧、舜,伪也」。
由是观之,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,而自许太过。
李斯者,又特甚者耳。
今夫小人之为不善,犹必有所顾忌,是以、商之亡,桀、纣之残暴,而先王之法度、礼乐、刑政,犹未至于绝灭而不可考者,是桀、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。
李斯者,独能奋而不顾,焚烧夫子之六经,烹灭三代之诸侯,破坏周公之井田,此亦必有所恃者矣。
彼见其师历诋天下之贤人,自是其愚,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。
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,而荀卿亦不知其祸之至于此也。
其父杀人报仇,其子必且行劫。
荀卿明王道,述礼乐,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,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。
孔、孟之论,未尝异也,而天下卒无有及者。
茍天下果无有及者,则尚安以求异为哉。
韩非论1060年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六、《古今关键》卷二、《文章正宗》续集卷二、《文编》卷二九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四五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四○九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四二、《古文渊鉴》卷五○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九九、乾隆《新郑县志》卷二五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,非异端之能乱天下,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。
昔周之衰,有老聃、庄周、列禦寇之徒,更为虚无淡泊之言,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,纷纭颠倒,而卒归于无有。
由其道者,荡然莫得其当,是以忘乎富贵之乐,而齐乎死生之分,此不得志于天下,高世远举之人,所以放心而无忧。
虽非圣人之道,而其用意,固亦无恶于天下。
老聃之死百馀年,有商鞅、韩非著书,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,及秦用之,终于胜、广之乱,教化不足,而法有馀,秦以不祀,而天下被其毒。
后世之学者,知申、韩之罪,而不知老聃、庄周之使然。
何者?
仁义之道,起于夫妇、父子、兄弟相爱之间;
而礼法刑政之原,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。
相爱则有所不忍,相忌则有所不敢。
夫不敢与不忍之心合,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。
老聃、庄周论君臣、父子之间,汎汎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。
夫是以父不足爱,而君不足忌。
不忌其君,不爱其父,则仁不足以怀,义不足以劝,礼乐不足以化。
此四者皆不足用,而欲置天下于无有。
夫无有,岂诚足以治天下哉!
商鞅、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,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,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。
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,而仁亦不足以治民;
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,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。
如此,则举天下唯吾之所为,刀锯斧钺,何施而不可。
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敢易其言。
虽天下之小物,亦莫不有所畏。
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,此其所以轻杀人欤!
太史迁曰:「申子卑卑,施于名实。
韩子引绳墨,切事情,明是非,其极惨覈少恩,皆原于道德之意」。
尝读而思之,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,庄、老之后,其祸为申、韩。
由三代之衰至于今,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,其弊固已多矣,而未知其所终,奈何其不为之所也。
始皇汉宣李斯 北宋 · 苏轼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五二
秦始皇时赵高有罪,蒙毅按之当死,始皇赦而用之。
长子扶苏好直谏,上怒,使监蒙恬兵于上郡
始皇东游会稽,并海走琅琊,少子胡亥、李斯、蒙、赵高从。
道病,使蒙毅还祷山川,未及还,上崩。
李斯、赵高矫诏立胡亥,杀扶苏、蒙恬、蒙,卒以亡秦。
苏子曰: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,使内外相形,以禁奸备乱者,可谓密矣。
蒙恬将三十万人,威震北方,扶苏监其军,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,虽有大奸贼,敢睥睨其间哉!
不幸道病,祷祠山川,尚有人也,而遣蒙毅,故高、斯得成其谋。
始皇之遣始皇病,太子未立,而去左右,皆不可以言智。
然天之亡人国,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。
圣人为天下,不恃智以防乱,恃吾无致乱之道耳。
始皇致乱之道,在用赵高
阉尹之祸,如毒药猛兽,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。
自书契以来,惟东汉吕彊、后唐张承业二人,号称良善,岂可望一二于千万,以徼必亡之祸哉。
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,如汉桓、灵,唐肃、代,犹不足深怪。
始皇、汉宣皆英主,亦湛于赵高、恭、显之祸。
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,奴仆薰腐之馀何能为,及其亡国乱朝,乃与庸主不异。
吾故表而出之,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、汉宣者。
或曰:李斯始皇定天下,不可谓不智。
扶苏亲始皇子,秦人戴之久矣。
陈胜假其名,犹足以乱天下,而蒙恬持重兵在外,使二人不即受诛,而复请之,则斯、高无遗类矣。
之智而不虑此,何哉?
苏子曰:呜呼,秦之失道,有自来矣,岂独始皇之罪。
商鞅变法,以殊死为轻典,以参夷为常法,人臣狼顾胁息,以得死为幸,何暇复请。
方其法之行也,求无不获,禁无不止,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。
及其出亡而无所舍,然后知为法之弊,夫岂独悔之,秦亦悔之矣。
荆轲之变,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,以秦法重故也。
李斯之立胡亥,不复忌二人者,知法令之素行,而臣子之不敢复请也。
二人之不敢复请,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。
岂料其伪也哉?
周公曰:「平易近民,民必归之」。
孔子曰:「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,其恕矣乎」?
夫以忠恕为心,而以平易为政,则上易知而下易达,虽有卖国之奸,无所投其隙,仓卒之变,无自发焉。
然其令行禁止,盖有不及商鞅者矣。
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。
立信于徙木,立威于弃灰,刑其亲戚师傅,积威信之极。
以至始皇,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,不可测也。
古者,公族有罪,三宥然后寘刑。
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,太子亦不敢请,则威信之过也。
故夫以法毒天下者,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。
武、始皇,皆果于杀者也。
故其子如扶苏之仁,则宁死而不请,如戾太子之悍,则宁反而不诉。
知诉之必不察也。
戾太子岂欲反者哉,计出于无聊也。
故为二君之子者,有死与反而已。
李斯之智,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。
吾又表而出之,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(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五。又见《皇朝文鉴》卷九八,《观澜文集》乙集卷八,《文章轨范》卷三,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,《文编》卷二九,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三九五,《名世文宗》卷二六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皇极典卷一六五。)
者:原缺,据郎本补。